秦时明月汉时关,万里长征人未还。清冷的月光照了一整晚,早上起来,我决定进天全城中去,寻找当年红军长征留下的遗迹。
大家知道,一路上凡遇人多的城池,我向来是选择避而不入的,但这次不一样。一来这个城人文历史浓厚,且与我所走的红军路相合;二来,这应该是我人生首次进入,真正意义上的汉人世居土地。对我个人而言,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特殊情愫。
从武侠小说上来讲,我是从域外,踏入了中原。像金庸小说里初入中原的那个明王那样“大雪山大轮寺释子鸠摩智合十百拜……”
我从禁门关步入天全县,我身上突然起了一阵疙瘩,眼眶下部的皮不自禁的上涌,确实有一种跪下想拜的冲动。
这里是历史上真正的汉人土地。小时候看天龙八部,乔峰因为胡汉之分,被中原武林排斥在外,一边是生养他的土地,一边是血脉宗亲,两难之下,这位金书里的侠之最大者,终是殁于雁门关外……
第一次看到那里的时候,年级还很小很小,不明白其中的道理。只觉得中原那边全是一帮酒腩饭袋的傻X,为这群傻X而死,真是愚不可及。
我一直所受到的教育,也是讲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,我也是中华大花园中的花朵,也是社会主义的接班人。所以并不觉得自己跟别人有任何的不一样。
后来长大了一点,班级里渐渐出现了跟我不一样的民族,随着学到的历史知识越多,我越来越觉得那些自己所笃信的,有了些动摇。
于是那一天回到家,放下书包就去问我无所不知的爸爸,“阿爸,我们是不是汉族人?”
“不是,我们是壮族。历史书上讲的“南蛮之地”,说的就是我们……”
一瞬间,我觉得自己信仰了很久的某种东西破碎了,我才不要做那个南蛮子。
“征蓬出汉塞,归雁入胡天”“汉皇按剑起,还召李将军”“年年战骨埋荒外,空见蒲桃入汉家”“误落胡尘里,能持汉节归”“汉家天子今神武,不肯和亲归去来”“秦时明月汉时关,万里长征人未还”“犯我强汉者,虽远必诛”……那些我在语文书上学过的让我热血沸腾英雄和事迹,一下子觉得,这些东西隔开我很远了,我原来崇拜的那些人,很可能不是于我血脉传承的祖先。
因为我读过的一篇叫《过秦论》的课文里就有讲“南取百越之地,以为桂林、象郡。”我的妈妈就是桂林人。根据我对于历史的研读,千百年来广西人基本都是在生在本土死在本土,而那些发生在中原大地上的那些可歌可泣的事情,跟我们八竿子打不着……
更加让我愤愤不平的是,因为从小熟知金庸武侠,看看金大侠笔下的那些给中原地区的门派名:少林、武当、峨眉、逍遥、峨眉、日月神教、古墓……一个个阳春白雪高山流水。到了我家这儿,什么五毒教、铁叉会、沙河帮、鸭形门、闪电门、飞鱼帮、血刀寨……全都是些偷鸡摸狗的歪瓜裂枣门派。按地域划分,我已经能想象出,如果在金书里自己绝对是那个铁叉会小喽啰,一出场估计台词都没来得及念就被一掌拍死的那种。
虽然九年义务告诉我,五十六个民族都是一样,但因为知道了自己不是汉家的正统,我还是很悲伤的。
因此,后来再看天龙八部,看因为不是汉家血脉的乔峰变成了萧峰,被中原武林唾弃,我觉得自己有了感同身受。如果我早出生两千年,那个被唾弃的人可能就是我。也因为这同病所连,乔峰,成了武侠小说里,我最钟意的大侠。
不甘心的我又翻了一轮历史书,发现除了近代广西地域对于中华历史有参与之外,其余的朝代都是参与感不强,多数时候,很少提到我们这里,而在这少数的几笔之中,提的最多的反而是讲蛮荒之地有“犯上作乱”,请求“派兵围剿”。
尴尬,不敢再看自家的历史了,越看越伤心。
而我从小所学的文字,叫“汉字”;中华民族还有个别称,叫“汉民族”;所读的书,都也是在讲“汉文化”。这都是我没法绕开的。虽然表面上我不说,但对于自己身份证上所写的“壮族”,在心里上,还是觉得有点文化自卑的。
直到去年,开始出来徒步,对于本家族研究的深入,这个结才解开了。
我是从南宁市出发,而在城市的北边七十公里的大山里,有一个关,叫昆仑关。这个名字一下激起了我的记忆,我知道我的家族来源,与这个关口密不可分。
找来族谱,开篇第一句话就是:“先师宋时随狄青将军南下,破昆仑关,将军回,师留此戍守。”
原来我的家从前也是从中原过来的,之所以会住在这里,是因为边疆需要将士戍守。也就是说,我是当年守关将士的后代。
隐隐还记得,父亲在世时,每逢清明用跟我谈起家族历史,无数次提到了西蜀四川,但那个时候的我满脑子只想着赚钱,对于这些“无关紧要”的事情都是左耳进右耳出,没有记住父亲说的话,现在这些历史已经随着父亲埋入黄土里,再也无人知道了。
一路走来,广西、贵州、云南、藏区。我走过的地方全都是少数民族聚居地,天全县,是我第一次走进的“汉家”土地。从宋时我家离开,足足一千年过去了。我真的想下跪,这里面的情感,不知该怎么讲。
秦时明月汉时关,万里长征人未还。一千年了,那个离家的人现在回来了。